文 | 邬宇琛
编辑 | 赵磊
「在字节跳动,有三分之一的人不支持取消大小周,三分之一的人支持。」
这个颇有些出人意料的调研结果,由字节跳动新任CEO梁汝波在最近的公司全员会上公布出来,「是否取消大小周」这项堪称字节跳动员工最关心的事情,也依然没有最终定论。
6月更早些,腾讯光子工作室群「试点强制下班」:周三18点必须下班,其余工作日加班不得超过21点,周末双休。这条消息很快登上热搜第一,还被部分人视为大厂「反内卷第一枪」,但严格意义上,看似解放员工的新规仍有触犯劳动法之嫌,而且在实施中很可能「变味」。
在加班问题上,个人与集体、员工与公司、公司与行业,依然存在着「沉默、争取、博弈、妥协」,不可能完全和解。离我们能自由选择加班或者不加班的那一天,到底还有多远呢?
「提前走,过意不去」
「能接受大小周吗?」
入职前,王素专门询问面试官工作时间,面试官没有给出答案,反而这么问她。王素答应了。她早有「进大厂就要996」的心理准备,尽管她从未尝过加班的滋味。
这是她第一次进入互联网公司。今年5月,王素入职快手成为实习生,不到一周,她已经学着适应互联网大厂的工作时间和节奏。此前她在华东某城市的金融行业实习,早上9:30打卡,晚上5:30就下班,工作和休息的时间被两个具体的数字分割开。
在互联网大厂,工作和休息的界限是模糊的。「没有具体的上下班时间,工作做完就能走」,面试官对王素这么说。可是几点工作才能完成呢?
入职第一天,王素早上9:30到达办公室,和大部分新人一样,她开始学习如何上手工作。下午4点,公司送来了下午茶。填饱肚子或是延长工作时间的策略之一,等到6点——这个曾经的下班时间,她也不觉得饿,一直到晚上8点才去吃晚饭。
王素待到了深夜10点才离开。尽管加班到这么晚,但她并没有什么感受,只是隐隐觉得,提前下班这件事,在大厂似乎有点「过意不去」,尤其是她这样一个新人。「第一天其实我的工作并不多,但是我没有走,因为感觉到大家都没打算走。」她不自觉地被那种加班氛围感染了。
入职后不久,王素被其他两个实习生拉进了一个「摸鱼群」,临近晚上10点,大家会先在群里互相试探是否有下班的意思,其中一个人会站起来观望四方,等确认办公区只剩下两到三成人时,其他两个人才敢同时站起,一起离开办公室。
「过意不去」或许也与上司有关。在王素眼里,直属上司是团队加班的标尺。她的上司曾经表示,如果有无法解决的问题马上打电话,就算是睡觉他也会爬起来接。入职以来,王素还没和上司一起吃过饭,由于工作时间更长,上司的饭点和其他人都错开了。大多数时候,这位工作狂上司连晚饭也不吃,因为「会浪费时间」。
「我很能体会到leader(上司)对这份工作的热爱,而且他对待我们的态度也非常友好,我不觉得他在压榨我,而是觉得跟他一起工作可能真能学到东西。」王素说。
一个事实是,不管个体是否在加班中找到了价值,在大公司,下班逐渐变成了一件扭捏的事情。
陈泽已经离开了网易,但她至今仍会想起那种按时下班后愧疚的感觉。一个工作日,她和男朋友约好了下班之后去吃喜欢的东北菜,规定下班时间是6点,她看准了时间,一到点就离开办公室。但下班后不久,主管通过企业内部的沟通软件POPO找到陈泽,「帮我送一份文件。」陈泽怔住了,她突然不知道怎么和主管表达自己已经下班,但聊天页面的「已读」,让她躲都躲不过去。
「按理来说,下班本就是理所当然的,但是领导会默认你在办公室。沟通软件也很鸡贼,我回想起来觉得『已读』就是要从系统上push你。」陈泽说。
制度上实际可行的东西,在职场上也会变得难以启齿。在网易,员工加班的时间可以转换成调休,比如加班了2个小时,可以在需要的时候申请请2小时假。但陈泽透露,这项「福利」很少有人触碰过,一方面是层层的上级审批让员工对调休有压力,另一方面则是害怕自己的工作转移到其他人身上。
王素也开始确信自己的工作永远无法告一段落。「我们这是个新的项目组,很急。」她认为目前加班到10点的现状主要还是手头工作量大所导致的。
「急事」源源不断,应急的方法唯有加班。在职期间,陈泽旁边的同事为了保持工作持续性,需要在下班时把电脑的密码写在便利贴上,并贴在办公桌,以防有人没办法及时获取她电脑上的文件。
「每天跟你说『下个月有多少人入职,因为这个(项目)要上线了我人手不够』之类的,为了适应他们(研发部门)的节奏,我们的节奏也很快,久而久之就形成一种思维:做得快就是有能力。这也成为了价值观之一。」陈泽说。
「宁愿辞职,也不加班」
一天,王素加班到10点,北京的天空突然下起雨来,她没有带伞。在后厂村,深夜打车要排队一个小时,因此,离开办公室之后,她选择淋了20分钟的雨走路回家。「我告诉自己,下次带伞就好了,不会像今天那么狼狈。大家都是这样。」
实际上,也有人躲过了这场雨。办公室里有一个在字节跳动待过的实习生,每天8点钟准时下班,是办公室里少数不愿意加班的人。而王素也发现,这名实习生提前下班对他的工作并没有产生太大影响。这名实习生告诉王素,他不在乎上司对他的评价,无法接受996的他,打算过几天就走。他上一份字节的工作,也只做了一个月。
同一个办公室,在加班上选择不同的人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差别。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,八点下班的实习生讨论起最近的新闻,王素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看热搜了,她反应过来,好像和社会脱节了。
若按照八小时工作制来考量,八点离开也并非按时下班,但总算是一种缓和的博弈。在互联网大厂,在加班这件事上掌握个人选择权,某种意义上已是争取到了自由。
两年前,肖晓天进入百度负责广告优化的相关工作。入职初期有一个长达两个月的培训。在培训时,上司告诉肖晓天,下班时间是下午六点半。第一天培训结束,已经到了规定下班时间,上司对大家说:「大家各自安排吧。」但在肖晓天看来,这句话本应该是「大家可以下班了」。
工作一段时间后,肖晓天发现了「996」的不可靠。他从早上开始工作,下午三四点就能把手头的事做完。尽管每天的工作量不一,忙的时候他也会主动加班,但他发现,许多同事都是在「摸鱼」后才慢慢吞吞开始工作。同时,他也觉得工作永无上限,今天做完了明天还是要做,100分的工作量,主管永远希望你做到100分以上。「我们做的是广告优化,这个是不停的,客户有广告投放就要帮他维护运营。」
这期间,一种莫名的自觉也在肖晓天的办公室扩散。「好像大家都觉得一定要到晚上9点下班才是互联网人。」他说。
肖晓天决定遵从自己的想法,工作完了就下班。在肖晓天的部门,每天晚上6点左右会开一次会。一次晚会结束后,上司刚说完「各自安排吧」,肖晓天就当着上司的面,站起来问隔壁的同事是否一起下班。
「不了吧」,同事摆摆手。上司看着肖晓天笑了笑,没再说什么。
这件事情没有后续,上司和下属关系依旧,虽然主管有意无意会盯紧肖晓天的业绩,但肖晓天成为了办公区极少数敢来去自由的人。那段日子里,他下了班还有空去吃宵夜、喝酒。9个月后,他因为不喜欢互联网的加班氛围离职创业。
尽管大多数人没法像肖晓天一样,但在高压的互联网大厂,一种颇有对抗意味的话语体系正在渗透并扩散,与之相匹配的,是各式各样的「摸鱼」和「反内卷」。
在腾讯上班的熊婷能够清楚感受到这种气氛,和同事聊天时,「资本家」这一词汇被运用得越来越多。「经常聊着聊着就说到互联网大厂的『996』,说现状很难改变,什么『资本家压榨我们的血和泪』,他们会上升到这个维度去讲。」
一位同事在大家结束一天工作开始写日报时提醒大家「不要这么卷」,原因是她遇到过另一位同事周报写了500字,比别人多了5-10倍。
这种情绪也逐渐向下蔓延。一家体量不大的互联网公司员工告诉《人物》,自己会在上班的时候专门抽空去喝咖啡消磨时间:就坐在店里,把咖啡饮尽后再离开。
「剥削一下资本家。」他这么形容自己。
就连王素和摸鱼群也开始悄然行动,尽管她还是会经常忘记带伞,但现在,她们有了更远大的目标:争取九点下班。
图源豆瓣
加班是必然的
互联网员工与不合理工时的撕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
2010年,多家网站曝出《华为对抗<劳动法>的<奋斗者申请协议>》,指出华为要求部分员工「自愿」放弃带薪年假,非指令性加班费和陪产假等,成为奋斗者,而后期的分红、配股都会倾向于奋斗者。彼时《瞭望东方周刊》在报道中写道:「受访的华为员工对此只能表示无声对抗。」
此事六年后,「996工作制」从58同城传出,员工每周的工作时间长达72个小时,58同城随后回应称为「常规性动员」。2019年初,名为「996.ICU」的项目在网络上流传开,各个公司的程序员们在一份名单上揭露采用996工作制的大公司,对不合理的加班制度第一次有了「有声对抗」。
大如阿里,小如有赞,都曾因996引来非议,因过度加班而身心俱疲的员工厌恶「不付出超越别人的努力和时间,怎么能实现你想要的成功」的「福报论」,更会在公司强制实行996时用脚投票,但从行业来看,加班的风气愈加浓厚,加班制度也层出不穷,先后有字节跳动、快手实行「大小周」,引人效仿。
然而加班真的只是公司单方面对员工的剥削吗?
就在一周前,字节跳动的新任CEO梁汝波与11万员工召开了一次「all hands」(全员会),并公开了一份调研数据,在员工们关心的「是否取消大小周」问题上,此前字节在部分部门开展了一次普调,结果显示有1/3的员工支持取消,而有1/3的员工选择保持现状。在脉脉上,有字节员工表示「只有减轻工作量,取消大小周才有意义」「有钱赚就不累」。
一名入职3年的字节员工向《人物》表示,「取消大小周」在字节跳动被讨论了3年,直到现在还没有让员工满意的结果。「感觉近段时间的all hands更多出现一些『字节梦』的说辞,而不那么关心员工工作生活的细节了,与两三年前相比少了些。」她说。
更早前的一周,腾讯作为头部大厂,站出来试点「强制下班」,带来了一些新的转机。
根据腾讯光子工作室群的通知,此项制度从6月14日开始实行,周三上班时间为9:30-18:00,而周三以外的工作日,不得晚于21:00下班,并且周末双休。值得注意的是,执行细则还提到,违规的团队在工作日加班,次周的五个工作日都要求18:00下班。若在休息日加班人数超过10%,未来四周都不得在休息日加班。
腾讯员工小桃透露,周三不加班日在腾讯内部挺多工作室都早已实施,但由于腾讯本就没有激进的加班文化,这件事情在腾讯其他部门也并未引起大的波澜。
「同事之间会私底下打趣说要去光子,但其实(强制下班)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。因为工作量跟着项目走,不忙的话准点下班丝毫没有问题,忙起来的话也不是说规定了不加班就真的不加班。」小桃说。
据光子工作室员工方小倩为《人物》提供的信息,在新规发布前,她就经常在光子内部听到关于「游戏研发工业化和高效开发」的讨论,在最近几年年会上,光子的高管也公开表示不希望员工加班如此辛苦。
「之前内部讨论过晚上6点下班,不过得9点上班以及取消午休,这个方案没有得到支持。」她说。
如今,方小倩的的项目组已经开始实行新规,PM(项目主管)和组长会在晚上九点进办公室清场,实施情况不错,工作和不工作的人加起来也不到一成。
不过新规效果能不能得到保障仍是未知数。在腾讯「不加班日」过往的实践中,制度破产并非不存在。
微博上,有自称「鹅厂」员工描述了这个过程:起初,有巡查组的人到点了就来巡场,赶人下班。后来,在周三这一要求18:00下班的日子,不断有领导反馈紧急需求,需要申请加班,巡视组因此增加了报备机制。再后来,领导们索性把全组人的名单都报备上去,终于有人不再来巡查,按时下班的愿景最终破灭。一位已经离职的知情人士向《人物》表示「现在在职的同事比较有发言权,只能说那位博主的『推断』也比较符合现实。」
「互联网本来就是一个很急的地方,特别是游戏行业。同一个类型的游戏,先发行的就占了先机,晚一步可能就会因此完全沉默。」陈泽说。她还告诉《人物》,做游戏的突发情况很多,出了bug,或者策划遭到玩家批评都是属于紧急事件,不定时发生,加班就是应对策略之一。「不加班不是不可行,但在游戏行业,这么做可能就会被边缘化。」她对光子试点强制下班的前景并不抱期望。
王素同样对此表示怀疑,她认为若是工作量没有下调,对于员工来说是更大的负担。但听到这个消息时,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感叹了一声:「羡慕!」
永远做不完的工作,和一部分「将内卷进行到底」的加班支持者,胁迫了大多数普通员工,让加班成为一种必然,不想加班的人,除了偷偷摸鱼和主动离开之外,没有更多的选择。
图源豆瓣
不加班的可能性
和「996」「大小周」一样,「强制下班」也是建立在商业利益之上。
「腾讯的出发点,首先最明显的就是公关吧,游戏行业这两年的竞争已经到了军备竞赛的状态,传统买量、换皮类型虽然还有量可以吃,但是愈发羡慕当今通过一两个爆款崛起的厂商。」资深游戏行业从业者托莫对《人物》分析道。
通俗来说,传统买量游戏即靠购买流量的方式进行推广,在网页弹窗广告里「砍一刀999」的传奇类游戏是买量游戏的典型。换皮游戏则是同一个游戏通过换个「马甲」包装变成另一款游戏,核心玩法和数值不变,只改剧情、原画和建模。
托莫认为,当下游戏厂商分化愈发严重,「无法做出爆款」的买量类和换皮类游戏团队正在被淘汰,而想做出工业化水平高、创意好、玩法新的游戏,需要招揽大量人才,不加班正是很多创意人才看重的点。
「同一福利水平下,多益网络给我100元工资,心动网络给我70元,心动不加班,那我宁愿去心动;字节给我100元,腾讯给我80元,那我一定也去腾讯。」托莫举了个例子。
在托莫口中,心动网络和腾讯一样是更值得选择的公司。心动网络算是一个符合「按时下班」或「不倡导加班」的互联网公司样本。
2020年4月,作为心动网络CEO的黄一孟在致股东信中表示「心动关心的只有公司的长期价值,而非短期股价」。在媒体采访中,黄一孟也多次提及,自己并不喜欢996,因为不会为创作带来更多价值。
创始人的意志直接影响了公司制度。心动网络的小卡去年入职,他告诉《人物》,在心动,上下班不打卡,规定工作时间是10:00到18:30。另外,公司还有无限假期,即取消年假,根据身体和工作情况自己安排假期,想请多少天就请多少天。在小卡的印象里,老板黄一孟的那句「不是买大家坐在工位上八小时的时间,而是买大家的创意产出」始终让他印象深刻。「不加班就是老板大力推行的。」他说。
在此之前,心动也是像行业一样实行996,黄一孟在接受《晚点LatePost》采访时坦言,「加到后来我们加不动了,大家逐渐意识到,有些东西不是体力活,你急也急不来。」
游戏行业在经历升级转型,《原神》《明日方舟》等游戏的成功,让从业者意识到,创意也许比谁更能加班更重要,心动也只是先一步顺应了这个趋势。
心动并不是完全没有加班,但加班的高峰一般发生在项目最后冲刺的阶段,小卡认为这是「按照项目来定工时标准」的一部分。宽松的工时规定和公司氛围让自愿加班经常在心动发生。
黄一孟信奉西雅图的管理文化,无限假期、主动离职补偿金等都是学习了Netflix,但残酷是Netflix的另一面,激烈的竞争让员工很容易就被替换掉,黄一孟也觉得,这种管理方法「只对最顶尖、最努力、最自知的人很好,没人教你也没人帮你做选择,但凡你做不好,就会被淘汰掉」。
这样的环境下,加班是无法避免的,但是心动好一点的是,员工有了更多选择的自由。去年入职心动的米玛在没有灵感的时候会出去溜弯,公司对面就是喜茶,她喝了奶茶会心情变好,觉得工作又可以进行下去。大部分时候,米玛下了班还是会在公司待着,用公司的电脑画漫画,是自己的原创,她告诉《人物》,很多同事也会和她一样,在公司做自己的事情,比如组队打游戏。
在入职快手一周后,王素也认识到这份工作可能仅限于实习期这三个月。她告诉《人物》自己心目中的下班时间是晚上7点,「中等收入,中等工作强度」。陈泽也早已离开网易,当她约以前的同事一起吃饭时,还是会听到同事们在企业沟通软件上收到领导消息后的抱怨。
作为可以按时下班的一批人,米玛觉得将下班的选择权交由自己,效果会好得多。「起码你不会觉得自己下班就走有什么错。」6月18日这天,她不想再画画,便先去了公司健身房健身,一个小时之后,她和组里的朋友一起到外面聚餐,一边吃饭一边聊各种游戏和动漫番剧。「很开心!」米玛兴奋地回忆。
比起强制996或强制下班,真正让人开心的,其实是自由选择加班或下班的权利。
图源豆瓣
(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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